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,屋子里灯光昏暗。光线是从东面土墙上的一个小洞里发出的,里面放着一盏洋油灯,冒着粗厚的黑烟,小洞上面都已经熏黑了,烟油欲滴。
所谓的洋油灯,是用一个棕色的小药瓶子做的,拳头大小。农村人啥都舍不得扔,药吃完了,就留着当油灯。
灯芯管子和盖子是用白铁皮做的,这个是从会上买来的,而洋油,则是拿洋油票从公社打来的。
家里,当然也有棉油灯、菜籽油灯、猪油灯,不过,棉油、菜籽油吃还不够吃呢,用来点灯,太不过日子了。猪油,得等到过年杀猪的时候才有啊,而且猪油也可以炼油,用来炒菜啊。
只有到了正月十五,点面灯的时候,家里才会大方一些,奢侈一把,面灯里放上满满的猪油,用火柴杆缠着棉花做灯芯,点着后,让小孩子拿出去炫耀吧。
再说那洋油灯的下方,是一张在淮海地区常见的软床子。这种床一般都不大,睡一个成年人刚刚好,它没有木材床板,下面是麻绳编织的,成网状的,顶多垫一张竹席,所以叫软床子。
此时,这张床上睡着年幼的我,盖着厚厚的被子,只露着小脸蛋,看模样,大概刚学会说话。
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草料的味道,那是因为在软床子的西边,过道的西边,有一个石槽,里面还有未吃完的草料。
一头大黄牛正趴在石槽旁边上,背靠着土墙,经年累月,土墙已经被它的身体磨出了一个大凹洞。它晚饭吃的太饱,现在正在反刍,不停的咀嚼着,偶尔听到动静,便扭动头部,迎着灯光,两只大眼睛闪着暗绿色的光圈。
这是一个三间的泥土草房,南北各有一门,北边的门通向后面的院子,爸爸和娘住在后院的堂屋里。在称呼上,我们那比较传统,都管父亲叫大大,da三声,管母亲叫娘。我不叫父亲“大大”,而是“爸爸”,说明了时代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。后来的小孩子,就直接叫爸爸、妈妈了。
堂屋的东南角,有一个小房子,那是我们家的厨房。轧井在院子的西南角,记得旁边还有一颗果树,可惜忘记是什么果树了,也许是杏树吧。
不过,堂屋后面有两棵大桑树和一棵花椒树,这个我记得最清,因为我曾经为了摘桑葚吃,从树上摔下来过。
再说草房。以南北两门之间的通道为界,分为两个部分:外屋和里屋。东边的里屋住着奶奶。我很少进里屋,因为它只有北墙上的一个小窗户,白天里面都看不太清楚。
西边和中间的两间,没有隔墙,我和爷爷就睡在过道东边的软床子上,靠着里屋的西墙。爷爷晚上是要看牛的,提防着小偷。
当时还有生产队,还有公社,虽然说民风淳朴,但是小偷还是有一些的,不能夜不闭户。
记得那时,生产队已经给家家户户分了地,可是我们家和另外一家,两家地里的活,都是两家一起干的。严格说来,还不是真正的“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”。
这些幼年的事情,都很模糊了,不过,我记得爸爸是队里的会计之类的。后来,各个家庭有了独立劳动生产的基础,才彻底的分开,各干各的。
有一点我也记得非常清楚,家里几大本账簿,生产队的时候没用完,都留给我做练习册了,一直让我用到了小学毕业。
常常回忆起童年,大概就这些了:爷爷,奶奶,爸爸,娘,和我。
然而,这是不对的,还有一个经常被我遗忘的人,她是我的老奶奶,爷爷的母亲,住在草房南边的小屋子里。
为什么会遗忘她呢?
因为我出生的时候,老奶奶的已经很老了,印象中,她每天都坐在墙角的小板凳上,基本上不说话。到了吃饭的时间,大人叫我去喊老奶奶,我就过去对她说话:老奶奶,该吃饭了。
老奶奶只是看了看我,没有任何回应。大概因为年龄太大,失去了听力,似乎也不认得我是谁了。
在我有记忆以来,我记得,老奶奶没有和我说过话,我也不知道在我出生的时候,她是否会因为有了我这个重孙而高兴过。
再后来,爸爸每天把饭菜端给她,她才知道该吃饭了。
老奶奶去世的时候,大概是在冬天,我穿着厚厚的衣服,完全不知道死亡为何物。大人给我穿上了孝服,又戴上了孝帽子。
就是因为这个孝帽子,我好像很拒绝,因为帽子的两个角上,缝上了两小块红布,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。
我忘了是谁抱着我,哄了我半天,我才戴上。在去林地的路上,我也是被抱着的。
林地在我们家的南边,一百多米的距离,冬天地里没庄稼的时候,站在我们家门口,就可以望见祖辈的坟墓。
那天,我被人抱着,跟着大人送老奶奶下葬,磕了头,然后又被抱回来。
关于老奶奶的记忆,就这些了。
后来有一次,我和妹妹说起爷爷,她说:我不记得爷爷的模样了,那时候太小了……
电影《寻梦环游记》上映的时候,我坐在影院里哭的一塌糊涂,里面说,人有两次死亡,一次身体死亡,一次是被世人遗忘……
如今,无论我怎么回忆,都想不起老奶奶的样子了,但是,我就是要在此多写上几段文字,证明她存在过,我是她的重孙子。
现在,接着说那个风雪交加的晚上。
为什么写一个风雪交加的晚上呢?而且这还不是我的记忆,而是我通过回忆,脑补出来的……
因为,就是在这么寒冷的晚上,爷爷出门了。
为什么出门了?
因为他是去给我买糖了。家里大人对我说过:只要我想吃糖,不管刮风下雨、白天晚上,爷爷都会去给我买糖。
记得床头的柜子上,有一个倒扣的搪瓷缸子。每天睡觉前,爷爷都会哄我,说:好好睡觉吧,等天一亮,缸子里就会有糖吃了。
所以,每天醒来,我就去翻开搪瓷缸子,一看,果然下面有两颗糖!
每到这个时候,我都会很高兴,即使不知道爷爷就是我的Santa Claus,而且每天都是我的Santa Claus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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