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是梦无理, 偏与愿相违, 岁月奔腾而下,打得人措手不及。
那年夏日晴好,不想从此竟就日日晴好,楚父坐在田埂上, 抬头看那万里无云, 烈日炎白的光,刺得他眼泪漫了眶,和着淋漓的汗,一齐辣了嘴角。
一亩亩手植的稻,和天云燕那三个亲孩儿一般, 一日更比一日低地聋拉脑袋, 稻叶暴晒得起卷边,失了生的绿, 发出枯槁的黄, 焉在这片烧红的大地上。
盛极必衰似乎对这夏失去了效力, 它盛得无边无极、无法无天, 叫太阳发了狂地热。天地间的气皆淬了火种, 一呼吸, 便要烧了肺腑。
泉烫手、河冒烟、溪滚沸,凡水眼处,皆在分秒必争地干涸, 水滴们像是终于修满了功德, 争先恐后地羽化成气, 要回天庭去,撇尽的红尘,只好施施然落在余下的众生上,谁让他们胖得飞升不了,倒叫这婆娑世界,满是爱别离、怨憎会、求不得。
天云燕中了暑,倒在家中,忙得楚娘夙兴夜寐,焦头烂额。
楚行云还算懂事,他向来生病都是软声软气、哼哼唧唧,故意要向爹娘多讨些怜爱来。这回,爹的面色一日比一日沉重,娘的眼圈一日比一日乌青,甚而成了两个黑线团,楚行云每看一眼,就好似有针引着线,从那团里飞出来,一左一右,立时将他的嘴缝死了,再难受,也不愿多吭一声。
稻子已奄奄待毙,村里农人,只翘首以盼秋来妙手回春,兴许抽穗扬花时,能遇着一层秋雨一层凉的美事。终于萧瑟起,但这秋风却继了夏的遗志,不仅要继承,它还要发扬光大。
天终而大旱了。
稻子一株接着一株死去,一片连着一片死去,村里所有的农人,站在田地里,捧起它们,反反复复地看,仔仔细细地去捏那穗子,一粒粒空瘪的谷,捏开,剩一声脆的响,好似老天这个顽童,拿着过年的摔炮,嬉笑着一粒粒摔在农民心上,炸了个千疮百孔。
颗粒无收。
楚父茫然地看着收来的一垛垛稻草,坐在龟裂的土地上,坐了很久很久。
都说一山有四季,十里不同天,但旱却像最毒的瘟疫,叫这百十里的天一齐染上。
楚娘撑着身子,领着天云燕在林里寻野菜、蘑菇等一切可塞进胃里去的东西。楚父则进山打猎,涧溪泉都已涸了大半,又哪里去寻鱼虾鸟兽,只不过能觅得一点塞牙缝的东西,也算有活盼头。
冬最是公平公正的。它嫌那年的夏让村人想象不出“寒、凉、冷”三字应如何写,便使西风起,要给人间补个透彻。砭骨的风,切肤的冻,旱从地里漫上来欺人,叫手足皲裂,渗出血来。
冷,像从北上贬下的官,自有一股怀才不遇的怨,发了北国的威,却被南地掣了肘,故而下不了雪。
新年的时候,一家家一户户,团聚在漏风的屋里挨饿。旱与饥,像久别的母子,相拥而泣喜欲狂,它们自享天伦之乐,管他生灵涂炭,人寰惨绝。
那年冬天,村里饿死了好些人,楚父高健的身影驼了,楚娘水灵的眼肿了,天云燕本都是蹿个儿的好苗子,却成了细弱的豆芽菜。
初时,“饿”字大大地横在心上,“吃”字小小地鲠在喉口。
后来,身子里流的好似不是血,是沙,一粒粒刻满了“饿”,心脏吃力地一跳,便在血管里慢慢地淌动,一粒粒硌进肉里。
当年女娲造人,必是偷了“吃”字神的泥,才捏造了这四肢百骸,每时每刻鼓噪着“吃吃吃”,吵得家家户户鸡飞狗跳。
最终,鸡猪牛狗、往年余粮、霉烂酸菜、生蛆腊肉,都一齐告罄,楚行云每日每时每分每秒都饿,他不停地跑去看空的米缸、空的地窖、空的田野,大片大片空落落的地,密密麻麻写满了“饱”,可越是看,胃越是不停地空磨,闹腾得脾脏不能寐、萎靡衰竭,大小肠纠缠一起,互相消化对方来填肚子。
来年的春,和冬也无甚分别,只是格外矜贵,别家春雨贵如油,它非要赛过黄金,惯得大旱成风,饥荒成鹏,怒而抟飞,扶摇直上九万里。
先是稻薯的叶秆根,啃光了,后来野菜的叶秆根,也啃光了,凡山中有绿者,皆光秃秃,以至后来开始刨毛竹根吃,不能消化,便忍着腹痛吃,终而,树根也没了,楚行云捂着肚子,饿得要发狂,却又因为饿,没力气狂,常常匍在地上,挨着这一日日。
眼前出现的人,成了奔跑的烤鸡腿、卧倒的清蒸鱼、挥动的卤鸭翅,站立的红烧蹄,肉香从人身上幽幽地散出来、漫开来……
终于有一日,楚行云真闻到了肉香,他兴奋地拉着楚天、楚燕就要往门外蹿,却被娘一把搂了,娘紧紧地抓着他们仨,楚行云奇怪地问,却见娘只是流泪,楚父从后面抱紧她,轻轻吻她的发,连着三个孩子也一起抱进宽阔胸膛里,道:
“别怕,要死,我们一家人死在一块算了。”
谁家飘起了肉香,不见了谁家的妻女,谁家煮起了肉汤,不见了谁家的孩儿……
佛祖手指微动,捻灭了四季,春夏秋冬,每一寸光阴都那么相似得难捱。
终于,这日子是捱不过去了,剩着的小半村人,听说镇口来了个买孩的贩子,有一仓救命的红薯、南瓜,于是牵着小小的骨肉去,带着瘦瘦的地瓜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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